◆午夜,在先生的院子看星星。延慶(攝影:黑水先生)
3月下旬,朋友邀約前往延慶一處村莊散心,那里做了幾間民宿。朋友說,朱老師,這民宿叫“先生的院子”,像您這樣的人,最合適去那里散心喝酒。
慚愧,先生不敢當。不過,我倒是很好奇,民宿做在北京不挨景點的鄉(xiāng)村里,到底是何種風格,如何吸引人?于是,有了這趟延慶“先生的院子”之行。
車從城里出發(fā),駕車的朋友和做民宿的朋友相熟,介紹說這家做民宿的特點,就是在北京周邊,離城區(qū)兩個小時路程,適合忙碌的都市白領(lǐng)攜家休閑散心。比我們早到的幾位兄弟,早已在春日的陽光下在院子里輕松地喝茶談天了。
從城里到延慶,我們確實開了兩個小時車。下高速拐上鄉(xiāng)路,路況很好,清靜,車不多,樹木夾道,蜿蜒遠去。與江南溫婉的遍地綠色相比,這個時候的北京郊區(qū),還是黃撲撲一片,田野、樹林、村莊、車道一起構(gòu)成俄羅斯油畫里常有的鄉(xiāng)村風景,別有一種風情。
3月的北京,城里其實已是桃花盛開,柳樹也黃了梢頭。但遠郊的延慶,節(jié)氣還差了半拍。陽光下的柳樹,雖然樹梢也泛黃了,但顯然比城里還差了些。如果樹葉都長了出來,在這條路上騎行,該是多么賞心悅目啊??v是現(xiàn)在,極目望去,一棵棵一排排的樹木撲面而來,又往身后掠去,整天被手機和電腦屏幕弄得澀疼的眼睛,漸漸紓緩了。
到“先生的院子”所在的延慶劉斌堡鄉(xiāng)小觀頭村時,正是傍晚。村子兩側(cè)不遠處都是不高的山包,挺大的村子里非常安靜,有點出乎我意外。在我江南故鄉(xiāng),這個時候村里應該是比較熱鬧的時候。我后來才知道,村里的年輕人也大多出去打工了。
◆朋友趴在圍墻上歡迎我們,“肯與鄰翁相對飲,隔籬呼取盡余杯“(朱學東攝)
到院子門口時,但見不算高的圍墻上涂抹了一層泥巴,過去鄉(xiāng)村常見,現(xiàn)在新農(nóng)村,尤其北京,估計很少見了。兄弟趴在院墻上跟我們招呼,他的背后則是枯竹樹枝,及不遠處的山包。這樣打招呼的場景,我過去多在北方農(nóng)村的影視作品和小說里才見識過,舊時青梅竹馬的年輕男女隔墻打情罵俏,或者年長者站著閑聊,大致如此。
先生的院子是農(nóng)民的舊院子原地翻建改造的,尤其是房間內(nèi)部,全部做了現(xiàn)代化的設計和裝幀,以符合城市中產(chǎn)階層的生活習慣,主屋含一個分隔的客廳,兩間大小臥房,摩登的雙人床取代了北方火炕,抽水馬桶和淋浴更是北方鄉(xiāng)村罕有的現(xiàn)代設施,臨院子一面,落地窗戶取代傳統(tǒng)農(nóng)家院子的墻嵌小窗。邊上是改造過的廚房,也不再是鄉(xiāng)村大灶。
院子里整齊堆放著幾跺老玉米,這是典型的北方特色。種了竹子——雅人喜歡竹子,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烏竹,不過,似尚未成活。還有幾株樹,不知是老院子留下的,還是新栽的。北方鄉(xiāng)村院里多柿子樹——老舍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植了兩棵柿子樹,秋天時紅柿子綴滿枝頭,故雅稱丹柿小院;若我長住,還想再植上兩棵棗樹,就像魯迅在《秋夜》里,在后院,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——我想植在院中,“一株是棗樹,另一株還是棗樹”。柿子和棗樹,都是北方隨處可見的樹種,耐旱耐寒,既有收獲,也能裝點風景,實兩得之舉。像我這樣的老饕,自然還很想再種棵香椿樹……
院子里的地面,除了鋪了石磚,還種了城里綠化的草皮——我覺得不若撒些野草的種子,野草生命力旺盛,無需打理,獨成風景。若詩人來駐足,若是野草,也許酒后余興,也會乘興吟詠一番,就像先生在《秋夜》里寫他見過的不知名的小草的花:“她在冷的夜氣中,瑟縮地做夢,夢見春的到來,夢見秋的到來,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,告訴她秋雖然來,冬雖然來,而此后接著還是春,胡蝶亂飛,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。她于是一笑,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,仍然瑟縮著。”沒有人會留意城市人工草皮。
◆遠山,近樹,新月。(朱學東攝)
◆小屋(朱學東攝)
在候飯之際,站在院子里遠眺,太陽已經(jīng)下山,但天色還亮,弦月遙掛在西天,院子里的柿子樹枝條戳向暗藍色的天空,與不遠處黛色的山包構(gòu)成一幅寧靜的畫面:遠山,近樹,新月,小屋……
沒有狗叫,沒有炊煙,也沒有鄉(xiāng)村通常的呼兒歸家的聲音,本院的幾位大老爺們侃侃而談的嘈切,更讓這村子顯得安靜。
◆與曾經(jīng)的同行、詩人朋友仲偉志兄在先生院子買醉(攝影:于杰)
飯菜,當然得有本地特色。早春是北方鄉(xiāng)村青黃不接的時候,時令菜蔬很少。故菜以本地曬干的蘿卜干、豆角干等,放在木炭爐鍋上,燉豆腐豬肉等,這個季節(jié)這種吃法正合適,若冬日,雪夜圍爐,把盞言歡,更是愜意。氣溫再高一些,此種吃法就不合適了,需換農(nóng)家小炒就現(xiàn)烙的餅。作為老饕,對于此晚的燉鍋,略有遺憾,豪爽雖具,但北地飲食的粗糲,也可見一斑。我想,若是同樣的原料,再適當加些同樣是北地鄉(xiāng)村的白菜粉皮土豆,配之以大塊五花肉燉煮,才真正過癮豪放,又好吃。
當然,像我們這樣的人,總是少不得要喝上些白酒。嗯,本地農(nóng)民采摘的山楂榨汁,很開胃,也助解酒消化。
酒足飯飽,一群人神吹胡扯之后星散,各自去往自己的院子歇息。熱鬧的院子頓時安靜下來。我與兩位攝影師和詩人兄弟同住這院子,晚上,對于他們才剛剛開始。
夜深更靜,路燈歇了,夜梟也歇著了,攝影師朋友要拍星星。
星星?有星星么?我問。
當然,關(guān)上燈,稍一會兒,滿天星星。朋友告訴我。
我許久沒有看到過滿天星星了。
在北京,即便天氣很好的午夜,夜班后回家,在城市街燈霓虹閃爍下,最多也只能看到幾顆疏朗的星星懸掛高空。在江南故鄉(xiāng),如今晚上人間的光亮,也掩沒了曾經(jīng)的漫天星光。
我上一次看星漢燦爛,應該是在2014年8月底的雅丹魔鬼城附近了。沒有塵埃遮蔽,沒有人間燈光的襲擾,午夜躺在旅舍門前停車場上的水泥地上,看著高邈天空的漫天星光,一切思緒隨之瓦解,只有圣潔的靜默。
我并沒有奢望在北京,還能看到漫天星光。但是,這晚上,在先生的院子,關(guān)上房間的燈光,蓋住院子里的地燈,仰臉,突然,
◆(攝影:劉?。?/span>
“看星星成群涌來,在山的另一邊。”
蒂斯黛爾在《孤獨》一詩中寫的,如此真切地出現(xiàn)在自己的眼前。
轉(zhuǎn)瞬間,原來黑乎乎的天幕上,出現(xiàn)了如此多的星星,閃耀,頭頂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斗七星。
我跟詩人兄弟偉志說,我突然想起了蒂斯黛爾的詩,《我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》:
“我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,
金牛、天鷹,
我知道他們所經(jīng)的路徑
登上廣闊碧藍的天梯。
……
我仍無法判斷你是愛我
還是根本沒有動心。
我懂得很多事情,
但是年歲來來去去,
我至死無法得知的答案
卻始終憧憬。”
◆(攝影:黑水先生)
◆(攝影:黑水先生)
雖然,我并不真是像蒂斯黛爾說的那樣,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,但是,她那首詩,突然如此貼切,如此慰藉我,在寒冷的春夜。
我也想起自己幼時在江南的夏夜,躺在門板上,聽祖母搖著蒲扇給我們講“地上一個人,天上一顆星,好人死了就變成了天上的星星……”
在靜寂無聲的寒夜,我仰望星空,看天幕上密布的星星,以及偶爾飄過的白云,突然覺得如此平靜,思緒已飄往不知道的遠方,眼睛依稀濕潤了。
“仰望群星的時分,我一清二楚,
盡管它們關(guān)懷備至,我亦有可能赴地府,
可是塵世間我們絲毫不必畏懼
人類或禽獸的那份冷漠。
倘若群星燃燒著關(guān)懷我們的激情,
我們卻無法回報,我們作何感想?
倘若無法產(chǎn)生同樣的感情,
讓我成為更有愛心的人。
盡管我自視為群星的崇拜者,
它們滿不在乎,
現(xiàn)在我看群星,我卻難以啟齒,
說我成天思念一顆星星。
倘若所有的星星消失或者消亡,
我應該學會仰望空蕩的天空,
同時感受天空一片漆黑的崇高,
雖然這樣可能要花費一點時間。”(W.H.奧登,《仰望星空》)
我沒有想到,在北京的郊區(qū)的午夜,我竟然還看到如此繁密的星星,而且如此打動我。這是在先生的院子的意外之得。
夜里,我是睡得如此安詳。是最近少有的深度睡眠。
◆凌晨的院子。(攝影:劉?。?/span>
一早醒來的時候,但聽得喜鵲在枝頭呱噪。出門晨練的時候,早晨的村莊依然靜寂無人,安寧詳和。另一個院子的兄弟們,睡覺連后院院門都沒關(guān),房門也是虛掩的,一推就進。好在據(jù)說這個村子幾十年來沒有發(fā)生過一次治安案件。
早上周圍似有些晨霾——城里的朋友說,京城霾重,但陽光一出,周圍突然豁亮起來,天高云淡,空氣奇跡般地潔凈了。喝完小米粥,一杯清茶,一本書,坐在陽光下院子里的搖椅上,最為愜意放松了。
“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見群鷗日日來。
花徑不曾緣客掃,蓬門今始為君開。
盤飧市遠無兼味,樽酒家貧只舊醅。
肯與鄰翁相對飲,隔籬呼取盡余杯。”(杜甫,《客至》)
當然,北方鄉(xiāng)村多缺水,舍南舍北春水是沒有的了,這有些遺憾;群鷗沒有,喜鵲烏鴉不少;春花還不曾滿地,是因為時令未到;而市雖遠菜肴佳釀卻豐足,我們已不用像杜工部那樣哀嘆了;至于趴在墻頭,隔墻呼取對飲盡余杯,倒是指日可期了。
蓬門今始為君開。
——朱學東 于“先生的院子”歸來
作者:朱學東,資深傳媒研究者曾任中國周刊總編、南風窗總編,信息早報副總編,新京報傳媒研究院副院長。
先生的院子
坐標:北京延慶區(qū)劉斌堡鄉(xiāng)小觀頭村
預約電話:1381056019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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